第37节

  宗瑛不喜欢分心,便索性不开启话题,连一句简单应答也没有。
  她来的路上想过他为何会在这个时间以这样的方式求助——或许是用完了她之前给的现金,因此无法搭乘交通工具,只能从郊区徒步到此地,无奈时间实在紧迫,最后还是只能想办法打电话给她。
  纵然他获取信息的本事超群,但在这个庞杂的现代都市中,没有钱、没有人脉,仍然步步艰难。
  不过眼下这些统统不需要在意,该关注的重点他们是必须在六点前通过外白渡桥。
  作为上海地标建筑,此桥位于苏州河和黄浦江的交界处,是苏州河北岸通往南边的重要通道,在战时,它显得更为重要。
  桥这边,很快沦为战区;桥那边,是暂时安全的租界——
  截然不同的命运。
  今天是8月14,中日开战第二天,原本那些怀揣侥幸不愿逃离的民众,在经历了前一天的炮火之后,会幡然醒悟般开始溃逃。
  租界外大概一片混乱,有无数人想要挤入租界获取暂时的安全。
  这座桥,也将迎来拥挤的高峰。
  天色无情地亮起来,时间极有原则地流逝,显示屏上的数字不断翻动。
  宗瑛瞥了一眼屏幕,05:55:55,几乎在瞬间,又跳到05:56:00,逐渐逼近六点。
  车内的气氛紧张起来,导航不急不忙地发出指示路况的语音,宗瑛握着方向盘抿紧了唇,呼吸声在密闭空间里逐渐加重。
  很近了,近得仿佛在咫尺。
  还剩一分十秒,红彤彤一盏交通灯却拦住了他们的去路,对面横行的汽车川流不息。
  宗瑛从d档推到n档,拉了手刹。外白渡桥几乎在眼前,拐个弯就能到,预计用时半分钟都不到。
  信号灯右侧的计时器数字在缓慢递减,还剩三十秒。
  盛清让的目光从手表盘上移开,抬头看向宗瑛紧绷着的侧脸,提出请求:“宗小姐,请你让我下车。”
  宗瑛唇抿得更紧,骤然松开牙关短促笃定地说了一句:“还有二十秒,请你相信我。”
  他讲:“二十秒不到,大概来不及了,宗小姐。”
  宗瑛宗瑛显然做好了最坏的打算,她压制着焦虑,目光紧盯着信号灯:“来不及又怎样?大不了——”
  话还没说完,宗瑛突然听到安全带解开的声音,她偏头,见盛清让正打算开车门下车。
  几乎是眨眼间,她身体前倾,越过副驾抓住了他的手:“盛先生,这很危险!”
  一辆车越过他们开往另一侧道路,后面催人行的喇叭声急促响起,宗瑛打算松手的刹那,突然察觉到后背一阵钝痛——坠地了,她置身密集的人群中,正遭受着铺天盖地的推挤。
  场面乱到几乎没有人在意他们的突兀出现。
  一只手分外努力地伸过来,又数次被人群推开,宗瑛认出那只手,吃力且及时地握紧了它。
  “宗小姐——”
  在经受推撞甚至踩压的痛苦之后,因为人群中转瞬即逝的一点空间能站起来,还能重逢,是了不起的运气。
  至此,宗瑛的感官才慢慢恢复。
  哭喊声嘶嚎声拼命涌入耳内,拥挤得仿佛要撑裂耳室;汗臭味血腥味盘绕在鼻尖,几乎阻塞了新鲜空气的进入……宗瑛感觉自己的五脏六腑似乎都被压到了一起,又好像没有了脚,无意识地被动前行着,如无根之萍。
  这时,盛清让反握住了她的手,紧接着越过人群站到她身边,伸臂用力地揽住了她的肩——
  是比牵手更紧实坚固的联盟,也更不容易被人群冲散。
  宗瑛下意识地握住了他另一只手。
  这时她才有了一瞬喘息的机会朝前看,视线中只有密密麻麻一颗颗的人头,根本辨不清谁是谁。所有人都被无情地裹挟着前进,卷入人海中,就再无后退的可能。
  他们的方向都是一致的——公共租界。
  踩踏还在发生,在前面,在后面,也在脚下——并不是每一步都能踩在坚实的土地上,软滑的、硌脚的,肉体或者骨头,随时都因争夺空间起无辜死伤,紧缺的空气中里凝结着无望和冷漠。
  宗瑛转过头,后面是更密集的漆黑头颅,漫开来,几乎占领桥北岸所有的街道。可前方却不过只有一座十几米宽的桥梁,所有人都想要活着通过它,抵达彼岸。
  这种歇斯底里的求生气势,冲垮了把持入口的日军哨岗,成千上万的人涌入了公共租界。
  宗瑛记得从桥上下来的时间,7点02分。
  大批的人重获新生般直奔南京路,抑或赶赴西南方向的法租界,抢占难民救济所的一席之地。
  与2015年这一天的早晨不同,这里的天际线一片灰白,台风不合时宜地席卷了整座城市,这将是极其糟糕的一天,苏州河里溢着臭味。
  宗瑛精疲力尽,想要坐下来喘口气,但街道上异常混乱的人群,却不容许她有片刻松懈。
  盛清让松开她的肩,又紧握住她的手,也不再讲多余的歉言,只平抑沉重呼吸,尽量稳住声音说:“宗小姐,请尽量跟上。”
  他走得异常快,手握得非常用力,宗瑛能察觉到那力量中的紧张和不安。
  她只答了一声“好”,便低着头跟他一路行至南京路上的华懋饭店(和平饭店)。
  盛清让去办手续,宗瑛就站在装饰柱旁等着。
  饭店大厅里聚集了许多外国面孔,他们早一步从苏州河北岸的礼查饭店撤离,转而入住这里,仍然衣冠楚楚,毫无狼狈,谈话中虽然隐约表露出对局势的担心,但有说有笑,似乎并不认为这危险与自己息息相关。
  因为拥挤和疾走,宗瑛几乎全身汗湿,她突然有些站不动了,于是找到沙发坐下来。
  沙发另一端的客人瞥向一身狼藉的宗瑛,显然将她当作了北岸逃来的难民,目色中便不由浮起些不屑,并同端来咖啡的服务生讲:“华懋饭店怎么什么人都接待的呀?那鞋子那衣服,啧啧——”
  宗瑛闻言扭头看了她一眼,突然又将视线移回了自己脚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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