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百五十一章 秘使

  或许未抵住重掌兵权的诱惑,又或许是江东世家宗阀群体所发出的声音太过强烈,又或者实力急剧扩张的棠邑军实在令人忌惮,从诸部征调精锐新编第三镇侍卫亲军、以黄虑为都指挥使,统领出征关中之事,十月下旬之前便由兵部侍郎、临晋侯李长风正式上书进奏。
  韩道铭即便强烈反对,但他在朝中孤掌难鸣。
  十月下旬工部侍郎周元、张潜、湖南按察使吴凡、盐铁转运使张翰、度支使郑榆、枢密副使周炳武、兵部尚书杜崇韬等一干大臣纷纷上书拥附其议。
  到十月底,政事堂便正式请旨,从原左右侍卫军以及左神武军、右武卫军、右龙武军各调一都精锐,组建由侍卫马步兵亲军司统辖的左武骧军,任黄虑、李秀、张封(张蟓之子)为正副都指挥使,领兵前往均州,筹备对武关的进攻事宜。
  同时左右侍卫军也变更为侍卫马步兵亲军司统领的左右武翊军,继续负责卫戍京畿之防务,所缺兵额从诸屯营军府征补。
  而除了从左右武卫军抽调的兵马可以从义阳、荆襄出发外,从左右武翊军及右龙武军抽调的三都兵马,也赶在十一月上旬,乘坐右龙武军的水军战船,从金陵扬帆沿江西进,行动速度快得惊人。
  天穹飘起小雪,韩谦牵马停在江滩上,蹙着眉头眺望扬帆西进的战船。
  新编左武骧军从武关道进攻关中,朝堂诸臣几乎是一致通过,这段时间跟棠邑关系还没有从蜜月期走出来的郑氏,也特地派人赶到东湖来打招呼。
  毕竟郑晖对永州叛军残部用兵,以及后续攻入岭南,都离不开黄化的支持,这次新编左武骧军,黄家得益最大,郑晖即便是攻下永州城之后暂作休整,郑氏这次也得表示支持。
  至于黄虑统兵经验不足的问题,朝堂诸臣也没有太多的忧虑。
  除了有李秀、张封两名后起之秀出任副都指挥使,各领一都精锐打前锋外,左武骧军这次也是作为偏师,以进攻武关及其背后的商洛地区为主,暂时不考虑对关中腹地冒进。
  也就是说,此次作战,楚军主要目的,也只想从旁牵制一部分梁军,以便蜀军及蒙兀人重创梁军主力,以便能为后续大楚兵马从南阳或淮河沿线往北用兵做好准备。
  也就是暗中与蜀国达成蜀军占领关中,楚军将来占领中原地区的协议。
  这种情况下,韩谦也没有办法再阻挡什么,而此去均州,经长江而入汉水,新式帆战船行速极快,新编左武骧军差不多十天之后就能淅川、荆子口等军塞完成集结。
  除非秦岭南麓这个冬季能降大雪、遮蔽险僻路途,要不然左武骧军差不多能赶十一月底完成进攻武关的准备。
  即便如此,韩谦还算是成功的将楚蜀联军进攻关中的时间,往后拖延了近两个月,拖入对进攻方不利的冬季,他暂时能做的也只有这些了。
  待右龙武军的水军船队过去了,正拿铜望镜眺望对岸动静的韩东虎说道:“大人,冯翊他们的船起锚了。”
  冯翊、郭却之前奉命赶往渝州去见长乡侯王邕,今天才秘密陪同渝州司马曹干返回东湖。
  很不幸巧的是他们乘船差不多快到裕溪河口里,右龙武军的水军船队通过长江。即便赤山会的船舶也不可能无缘无故的随便冲撞右龙武军的整编水军船队,只能耐心的停靠到南岸等候。
  韩谦今日刚好与王珺人在东关镇,听到消息就到江滩边来迎接曹干,也顺便看看新编左武骧军的军容。
  水军船队通过之后,冯翊、郭却、曹干很快就乘船过来,他们直接借河口的临时栈桥上了岸,跟韩谦、王珺见面。
  韩谦看曹干削瘦的下颔长满密集的胡茬子,还杂夹几许白须,才想到曹干都快六旬年纪了,微微蹙着眉头,拱手施礼道:“一别又是数年,曹大人可还好啊?”
  “烦劳侯爷挂念了,一切还能算好吧,但总之远不如侯爷好就是了。”曹干见韩谦的态度颇为勉强,拱手施礼说道。
  曹干与韩谦见面的次数极为有限,但上次跟韩谦身边的嫡系亲信直接接触,还是叙州暗中请渝州那边配合出兵,以便叙州能潜藏在水面之下,还能逼迫思州及湖南宣慰使司对天平都叛军进行招安。
  那一次合作,叙州暗中支援的天平都完全控制婺川河谷,而他们也成功的将世子王弘翼的势力从左清江军及渝州清除出去,之后两家通过黔江水道的往来边贸,这两年也都相对稳定的维持在每年一百万缗左右。
  这两年,渝州每年都能从黔江边贸中获利三四十万缗。
  这主要是每年输入的上百万匹黔阳布给渝州带来的利润太丰厚了。
  他们不仅通过暗中控制的货栈在川蜀地区销售黔阳布,还与茶药铁器等物,一起往西蕃地区输送,交易马匹、皮毛等物回来——甚至每年还有上千匹的优良西蕃战马以及其他三四千匹的驼马,通过他们的手转输到叙州。
  西蕃战马,他们多过一遍手,便能多赚一笔钱。
  长乡侯不仅掌握渝夔硖等州的岁入,还通过如此巨量的边贸收入,借清剿巴南、川南僚人叛乱,将左清江军的兵马扩张到近三万众,在蜀国内部隐然能与世子王弘翼的势力分庭抗礼。
  只是这一切相比较叙州或者说棠邑军在这四五年里的扩张,真可以说是小巫见大巫了。
  即便是黔江水道边贸,看上去叙州每年的获利,还要比渝州稍低一些,但渝州并非瞎子,并不会单纯只看表面账上的数字。
  这几年婺川县盐铁监院从渝州购入的井盐,一年低过一年,但经阮江水道、黔江水道输往黔中地区外销的食盐却一年多过一年——而大楚盐铁转运使司输入叙州的食盐有据可查,每年仅有两万石稍多些而已。
  这说明叙州控制的地域已经能大规模出产井盐,很显然就是在婺川河谷附近的山地里。
  即便是从淮东盐场转运过来的两万石食盐,叙州还要从中吃掉两万余缗的盐利,即盐铁转运使司以每石两缗的盐价,将这些食盐给叙州衙府,叙州衙府再每石加价一缗,转售给几家指定的盐商对民间销售。
  这拥有独立经济权的羁縻州县及藩镇的榷卖特权。
  叙州每石盐仅加价一缗,已经算是极有良心的,同时也禁止盐商对民间销售的盐价得高过每石四缗——超过这个价,将由州府直接敞开量向民间供应。
  除了叙州之外,棠邑制置府随着控制区域的扩大,每年从淮东盐场转运过来的食盐,也从最初的两万石激增到今年的十万石。
  这部分食盐每石作价一千五百钱,由赤山会直接从盐场承运,加价一千钱,交付诸县盐商分销,但同时要求对民间的零售盐价不得高过每斤三十钱;超过此价,制置府则会直接敞开量对民间供应。
  也就是说,仅仅是淮西及叙州每年正常从淮东盐场接手的十二万石食盐,韩谦要直接拿走十二万缗钱的盐利,但除此之外,曹干能确定婺川每年所产的井盐,实际早已经超过十万石,甚至高达十五万之多。
  这主要是输往黔中地区的井盐规模太难统计,只能估计一个概数。
  这些井盐没有盐铁转运司参与分利,每石井盐扣除掉生产、运输成本,都是净利,曹干预计韩谦每年能从中攫取高达四十万缗钱的净收入。
  也就是说,韩谦通过思州民乱,将婺川河谷控制在手里,继而掌握黔江中上游的边贸,每年差不多能得到七十万缗的净收入,差不多是渝州所得的一倍以上。
  如此想来,也真是叫人多少有些沮丧。
  而再加上韩乔等家的鼎力支持,也就无怪乎韩谦能在淮西扩张出如此规模的精锐战力了。
  天色不早,也不适合在荒郊野外坐下来说话,韩谦着人给曹干及随行人员牵来马匹,众人在百余护卫的簇拥下,赶往东关镇。
  韩谦最初是虽然计划沿江修筑遥堤,当时是考虑到往北突破不力,棠邑会被压制在滁河南岸发展,到时候必然需要修筑遥堤,开垦江滩地区,但后续的战事极为顺利,目前已经将淮西绝大部分地域收入囊中,根本无需为耕地发愁,反倒愁于地广人稀,因此耗资巨大的沿江修造长堤之事就暂时搁置下来。
  从裕溪河口登岸,曹干看到江滩还是一片荒芜,但抵近东关镇看到裕溪河两岸的田畦整饬,大片新建的村寨,也不是简单搭建来栖身的窝棚,土墙草屋房之中间杂不少的砖瓦房,大有鱼米之乡兴盛繁荣的景象。
  这些都说明在棠邑军收复巢湖东岸地区三四年时间以来,地方民生已经恢复到相当水平了。
  善治政者,都知道与民休养的重要性,但就传统的经验来说,一个被战争严重摧残、反复摧残的区域,即便再治政有为,想要恢复战前的农耕水平,至少也需要十年时间以上的休生养息才行。
  蜀地约有二十五六年都没有发生过大规模的战事,人口相比较开国时才增长约四成,但绝大部分民户在缴纳赋税之后,都还是在赤贫线上挣扎,与前朝中期间的鱼米富庶之地,还远不能相提并论。
  看到这里,曹干也能理解柴建所部左神武军受牵制、不能进攻武关之后,为何大楚朝臣在这么短的时间内达成一致意见,决定新编左武骧军,由黄化之子黄虑统领西进攻打武关了。
  换作谁不忌惮身边趴着这么一头桀骜不驯、体魄一天彪过一天的猛虎啊?
  到东关镇后,韩谦安排曹干及随行人员住进一栋院子里稍作休息,他先将冯翊、郭却喊到跟前,询问他们此行的经过。
  东关镇条件简陋,仅仅设立乡巡检司,巡防、监管进须濡口的河道。
  百余侍卫骑兵进驻,便将衙院挤得满满当当,众人坐在一座小厅里说话。
  除了韩谦、王珺以及韩东虎、霍厉、王辙等侍从将吏外,冯缭也临时从历阳赶过回来。
  他此时更想知道郭却、冯翊这次陪同曹干过来,能带来什么新的情报。
  “我们到渝州,最初并没有见到长乡侯王邕,即便连曹干的面也没有见到,一切皆是曹干之子曹哲出面应付我们,直到上月下旬,王邕才最终召见我们一面,却也没有说什么话。过后两天,我们计划返回东湖时,王邕又突然决定使曹干陪同我们回来,”
  郭却与冯翊两人前往渝州,所能直接获得的情报有限,每天都由曹哲带着不同的官员陪吃陪喝,实际上是限制住他们行动的自由。
  就目前所知的情况,蜀军从梁州进攻关中,主要还是蜀世子王弘翼一系的人主导,蜀世子王弘翼出任枢密使,留在蜀都主持整个出兵计划,主帅乃侍中赵惟升的族弟、在金陵事变之后出任梁州刺史、镇北将军的赵孟吉,副帅乃是率蜀军两万禁军精锐支援北线的蔚侯、王弘翼胞弟王孝先,总计调动六万蜀军以及数万民夫,分从子午道、褒斜道、骆谷道进攻关中。
  长乡侯王邕及曹干等渝州将吏对蜀军联楚北伐之事的态度,在郭却他们看来还是模糊的——这点有些奇怪,并不像韩谦他们早初所预测的那般积极支持,但也没有明确表示反对,对出兵所需要的粮秣,渝州也是一并分摊,并没有推卸。
  郭却汇报到最后说道,
  “我们陪同曹干赶来棠邑,于途中得知新编左武骧军进攻关中之事,看曹干并没有特别意外,我们怀疑曹干应该知道温氏族人已经进入棠邑了……”
  郭却、冯翊即使在途中,也跟东湖这边保持密信往来,知道韩东虎等人在沈鹏的协助下,已经成功将温氏族人劫到历阳城软禁起来。
  即便将温氏族人秘密软禁于历阳城之中,对外界暂时也不会公然承认这点,但为了确保吕轻侠等人不敢轻易对关中用兵,也会确保有些风声能恰到好处的传入吕轻侠等人的耳中。
  冯翊、郭却他们在途中得知柴建所部左神武军主力往南阳北部的方城防线一线转移,而腾出来的均州由新编归于侍卫马步兵亲军司统辖的左武骧军驻防,并负责进攻武关的事宜,自然不会觉得有突兀的地方,只会视作吕轻侠等人针对棠邑军随后做出的调整对策。
  不过,曹干知道这事,却没有表现出太多的惊诧跟意外,就很值得琢磨了。
  韩谦他们之前就猜测萧衣卿或王景荣暗中派人潜到蜀楚联络神陵司的旧属势力,这无疑也是从侧面得到进一步的验证。
  当初,郭却、冯翊虽然跟长乡侯王邕仅短暂接触过一次,这一路陪同曹干赶回东湖,能从曹干那里探知的信息也相当有限,但在渝州停留十数日,与渝州将吏接触,还是能清楚的掌握到两条较为关键的信息。
  第一点是蜀主王建早年虽然知道韬光养晦,甚至不惜向梁国称臣,以便蜀地能休养生息,但近年来蜀主王建渐有称帝的心思。
  这极可能是蜀军决意在此时谋取关中、渝州都没有强烈反对的主要原因,而不是简单受人游说、蛊惑的结果。
  蜀主王建极可能是想在建立吞并关中的功业,声望在更上一层楼时,趁势称帝。
  还有一点就是渝州虽然这几年在与叙州的合作中得到巨大的利益,实力壮大不少,但由于蜀主王建的沉默,长乡侯在争嫡之事上并未看到有任何胜算的可能。
  而渝州将吏这时候也确知叙州从两方边贸中的收益更大,特别是婺川能大规模生产井盐之事,到这时候也不可能保住秘密,再加上清阳郡主在大楚也并没有获得棠邑实质性的支持,渝州将吏心里多多少少有些不满跟怨意。
  “近则不逊,远之则怨,他们凭白获得这么大的好处,却还有抱怨,说到底渝州将吏或者说长乡侯王邕的气度,终究是有限啊,总不能指望我们一手将他扶上蜀国君主的宝座吧?”冯缭感慨说道,“郭却、冯翊到渝州,都只能匆匆见到王邕一面,王邕心里怨气或许还不少呢,大概是觉得被我们利用更多吧?”
  韩谦一手抱于胸前,一手托着下,蹙着眉头问郭却:“王邕在虚耗了十数天后才匆匆见郭却他们一面,之后为何又叫曹干秘密赶来东湖见我,之间有什么态度变化没有?”
  “如果说王邕动了篡位的心思呢?”王珺一直坐在韩谦身边安静听着郭却他们汇报,这时候插话问道。
  听王珺如此说,冯缭一惊之后也似被一道闪电劈开迷雾,下意识的说道:“梁国大乱,大楚诸镇兵马又相互猜忌、牵制,这时候蜀军主力,特别是蜀世子王弘翼一系的人马都从梁州进攻关中,正是王邕密谋篡位的良机!”
  听王珺、冯缭说及这种可能,郭却、冯翊及韩东虎、王辙等侍从将吏,一时间也震惊得无话可话。
  韩谦坐回榆木所制的长案之后,久久不语,他之前只是有些担忧,现在郭却、冯翊带回来的情报信息,实在是叫人太不乐观了。
  如果不是被逼得无路可走,外面强敌环伺之时,谁都不会轻举妄动。
  然而,周遭强敌都陷入大乱而自顾无暇,这时候既是发兵攻伐强敌、趁火打劫的良机,同样也是内部发动兵变、不虞会为外敌所趁的机会,不用担心为外敌做了嫁衣。
  就跟乌金岭大捷之后,淮东出兵抢占石梁,韩谦屁话不说一句的道理一样,当时寿州军还保持相当强的战力,棠邑与淮东起什么争执,只会叫寿州军渔翁得利。
  不过,梁国大乱,寿州军被迫后撤自保,难从北线威胁棠邑之时,韩谦也是毫不客气的趁机从淮东手里讨回石梁县。
  而韩谦从徐州秘密劫回温氏族人,能令吕轻侠等人不敢轻举妄动,道理也是一样;在没有寿州军从北线相威胁的情况下,他们也根本猜不透他这边做出什么举动来。
  在蜀楚联军进攻关中一事,长乡侯王邕一直保持沉默的原因,或许就在这里;冯翊、郭却与渝州将吏接触,能听到一些抱怨,却也不能说长乡侯王邕他们不够保密,有时候纵容下属滋生不满怨气,也是内部保持凝聚力或进行谋事动员的一种有效手段。
  而王邕之前对冯翊、郭却他们态度冷淡,之后又突然使曹干陪同郭却、冯翊秘密赶来东湖,或许是从灌江楼的秘使那里得知他们劫持温氏族人的消息后,误以为他们有趁乱谋事的野心跟贪欲,从而想着互相成就吧?
  真他妈是一团乱麻!
  “珺儿,我们回历阳吧!”韩谦心力交瘁的站起来,跟王珺说道。
  “你不见曹干了?”冯缭惊问道。
  “不见了,你留下来应付曹干,随便找个借口说我有急事要赶回历阳。”韩谦不耐烦的说道。
  “……”冯缭还想再问什么,但看韩谦有些烦躁的样子,心想他还是先从曹干嘴里套出更多的准确信息再说其他。
  留郭却陪着冯缭应付曹干——毕竟后续赤山会、与渝州的联络及对蜀国境内的情报搜集及刺探,都归郭却负责,冯翊也是无事一身轻,跟着韩谦他们先回东湖。
  他这一个多月,要么在船上憋着,要么就在渝州吃闲饭,心里也是厌气得很。
  一路无语,从须濡山南麓新修驿道绕过,赶回到历阳城已经是深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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