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八

  七
  赵小姐结束第三段婚姻后,为了忘却情伤,在姊妹的邀约下,参加了一家私人画廊所办的艺术聚会。
  出自家庭的影响,赵小姐长期于艺术上有所投资,她所收藏的艺术品,包含画作,换算成币值,已超过了好几千万美元。
  她品鑑的眼光,任谁都不会怀疑。
  在那一场聚会上,赵小姐识得几位美术系的大学生,便因缘际会的学起了西画。
  只是,画画这种事情,要讲究一点天份。
  偏就这么巧,赵小姐不仅具备天份,还学出了兴趣。她一学便是好几年,后来还开了几场个展。
  这一件事,我是听赵宽宜说的。他似有感而发,对他母亲从男女之情抽身,改热衷于绘画,有点安慰。
  坦白说,赵宽宜向来少谈起赵小姐。
  在一些事情之前,母子之间的感情其实扑朔迷离,只勉强能说好,加上作个男人本就不怎么会在外谈及母亲私事。
  在赵小姐努力学作画家时,我仍在美国唸MBA。
  她和簫先生离婚,再不曾来过家里作过客,若不是赵宽宜讲,否则我半点不能知她近况。
  母亲和赵小姐,从未因彼此丈夫交好便亲密的如姊妹。两个女人出身都不差,可根本上却有很大的不同。
  总之,赵小姐在绘画方面热情不减,感情似也少谈了几场。
  赵宽宜返台创业,初时仍和赵小姐住一起,在公司逐步上轨道后,便另觅了一处当住所。
  而我晚了赵宽宜一年毕业。
  回来的当时,父母关係依然不和谐。
  之前我在电话里听母亲讲述点滴,好多时候已觉得厌烦。母亲期望我能做些什么,我只能辜负。
  父亲未明确表态要我进公司,但我也意兴阑珊。
  我寄了两三份履歷,很快去面试,可惜总有条件谈不拢。国内就业环境不如预期,过度剥削,劳资比不相符。
  几个走相同专业的旧友都知赵宽宜的成功,亦晓得我们有交情,便问我何不去他那里。
  我曾生过念头,可在未想明朗时即打消。
  说不清原由,我不想倚赖他——即使,我从未倚赖过他什么。
  在这个时候,陈立敏找到我。
  分手时我们未成怨侣,一直有联系。她哥哥公司里需要一些能做事的,她晓得我已回国,要我去试一试。
  陈立敏的哥哥——陈立人,他的公司在南京西路上,规模不小,佔了一整座商业大楼。
  那里原是陈家企业的总公司,陈立人经过一番争斗接手上任,正要一番釜底抽薪。
  我去的很是时候,当他的革命军。
  但工作报酬确实好,底薪高,又加分红,当真要两手数不来钞票。
  陈立人是个好老闆,公私分明,严格但不苛刻。除了他父亲过往抽惯油水的老部下,大多员工都爱戴他。
  公司里经过了好几次的董事改组,但从没有人够资本拉陈立人下台。
  不过,初时去和陈立人谈完后,我去上工的意愿并不高。
  台北就这样大,如何可能不往南京西路走,我以为自己没那么矫情,却原来心底不全然无动于衷。
  那女人的住所,我只记得大概,便凭着印象摸索的走。
  而附近有一家画廊,正是赵小姐学画的地方。
  非常的巧,那一日赵宽宜和赵小姐有约,他开车过来接她,于是看见了我。
  赵宽宜问我原故。
  我答以后在附近上班,不过随意的转转。赵宽宜听了默然,倒是赵小姐和我久不见,好一番间话。
  我便真的去了陈立人公司。
  后来赵宽宜才问我,为何要到陈立人那里上班?
  我理不分明他背后有否别的意思,仅说是陈立敏的缘故。赵宽宜知道我和陈立敏交往过,他听后一阵若有所思,但不再说及相关话题。
  因公司距离赵小姐学画的地方近,我时常碰见她,偶尔会和她单独吃饭。
  赵小姐都是让我喊她的英文名。
  我总是照办,不觉得吃亏。
  我和赵小姐处得投机,赵宽宜似觉得意外。
  他未表疑义。我和他一些朋友不同,往来的开始在于他母亲的婚礼,而在他初出国的很多时候,我对赵小姐讲得话怕比他多得多。
  从前我看赵小姐便不觉她的年纪足以当个母亲,先不论保养,她的心境是年轻的,穿着谈吐嗜好更一直维持在一个好的状态上。
  重要的是,赵小姐未曾停过对爱情的渴求。
  结束第三段婚姻,不到一个月,她身边其实便有追求者,但她却反常,好似一个兴趣都无。
  那些男人条件非不好,无论社经地位年纪都和她般配。
  后来,我才知她不接受那些人的原因。
  一日我未开车出门,又下班迟了,走到另一个路口招车,迎面看她亲密的挽着一个男人走来。
  那个男人很年轻,还带着学生朝气。
  赵小姐毫不尷尬,她爽快的和我打招呼,还介绍对方给我认识。那人是艺术大学的研究生,跟着老师在画廊里帮忙,因此认识了赵小姐。
  在撞见的隔日,赵小姐约了我喝咖啡。
  我故作客气的问:「阿姨想跟我聊什么?」
  赵小姐不满:「叫什么阿姨。我看起来像你的阿姨吗?」
  我笑,「坦白说,像个姊姊。」
  赵小姐也笑。
  「别跟宽宜讲。」
  「嗯?」我佯作不明。
  赵小姐瞋了我一眼,又叹口气。
  「他知道这一个人,他不喜欢。但我没办法呀,如果爱情能忍,那就不是爱情了。」她说,神情彷如少女对爱的憧憬。
  我未觉得赵小姐可笑。我心里对这句话感到震动。我想到从前及如今,和赵宽宜有关的事情,只有慌张茫然。
  那么,我必不是爱他。
  我只记得自己问:「所以你瞒着他?」
  「是。」
  所以我也瞒了赵宽宜。
  我帮赵小姐谈这一段恋爱,她时常藉口约我,但实际是和那大学生碰面,甚至在他们结束约会,开车送她返家。
  一直以来,我未特意瞒过赵宽宜什么,即便说得不甚清楚,但在他面前,一丝也未遮掩。
  我感觉心情矛盾。
  后来邱亦森给我一句当头棒喝:你瞒他最深的,不是他母亲的事,而是你爱他。
  不,我不爱,我否认。
  不然,我如何忍耐得住。
  邱亦森每每讲及这个,最末总要给一个白眼。他说:是,你不爱,你只是深深的喜欢他。
  同样的,每每讲及这个,我便要觉得消沉。
  消沉到最末,总是混乱。
  我流连酒吧,寻一个不用教我忍耐顾虑的人。方才知,原来有时候只要一个吻,人便会动心,而有情。
  至于情真情深,留待清醒再说。
  而我未得及清醒,赵小姐已将梦碎。
  之前几次失败的婚姻,其实并未伤得她心。她好似花蝴蝶,一直是眾星拱月,无论爱情与婚姻,都是被付出的那一方。
  她却在一个年轻人那里跌跤,第一次真正的深爱一个人。
  一个女人一旦决定付出,即使是生命,都是愿意给予的。她为爱盲目,对流言蜚语视而不见。
  交际圈里的人传着小道八卦:赵小姐交了个小男人。
  但那个大学生何止是小男人,还是货真价实的小白脸,他和赵小姐拿钱吃喝玩乐,去交另一个对象。
  两人一旦争吵,都是天翻地覆,但一句甜言蜜语,又哄得赵小姐甘之如飴。
  我明知该劝阻,却什么也没做。
  当赵小姐和对方吵嘴伤心,往我这里打电话寻安慰,我只能尽己所能的给予。
  我不知道赵小姐如何瞒过赵宽宜的,但他事业正忙,加上不同住,的确无从详知许多事情。
  初时有风声时,我和赵宽宜仍然有碰面。
  他再一次难得的提了他母亲。他问我,是否帮他母亲瞒了什么?
  我笑,和他虚应过去。
  但慢慢的,流言不知如何传的,我变成了话题中心的人。
  连陈立人都来问我,是否正和一个年长的女人交往;我简直啼笑皆非,但顾及赵小姐隐私,乾脆模糊了焦点。
  有一天,赵宽宜打了电话给我。
  其实平常我们也有互通电话的,他亦知道我和他母亲时常碰面,但正常情况下,谁都不会深想朋友和母亲会有何关係。
  他在电话里说,程景诚,我知道你不会。
  他的信任,却教我无所适从。我跟他道,你并不知道,其实我会。
  我不是开玩笑,他讲。
  我答,我也是。
  赵宽宜直接掛了电话。
  我本来要回拨,但赵小姐来了插播。我接起,但那头的人不是她,而是一个慌慌张张的年轻男人声音。
  赵小姐进了医院。
  对方和赵小姐在路边吵架,愤怒至极的推了她一把,她忽然歇斯底里,喘不来气,被人叫了救护车送医院。
  在我赶到医院时,那个男人已经跑了。
  赵小姐一身狼狈的躺在急诊室的病床,神色空茫。
  医院人员来问我身份及解释情况,我虚应了一番,快快办好出院手续,带她返回公寓。
  一进去,门都未关,赵小姐即抱着我大哭。她吼叫不平,她说了很多连我也被瞒着的事情。
  我拥着她,无言以对。
  直至,不知何时来的赵宽宜把他的母亲拉开。
  赵宽宜生气时,从不多话。
  当他对一个人厌恶时也是。
  其实,他早知道和他母亲交往的人是谁。他亦知情我帮忙掩护,打给我电话,只不过是给我一个坦白的机会。
  我始终记得他当时对我讲一句。
  他说,你的话,我以后都不知道能不能信。
  我去到医院。
  已届深夜,急诊室里仍旧忙乱。
  我到前台掛号处问了,即逕自往病床区找去。浅蓝色帷帘排排落下,偶尔能听里头病人的呻吟。
  我寻到了床号,默然站定,才伸手拉开帷帘。
  里头除了病人,再无旁的谁。
  病床上的人用被子从头蒙住,只露出一点额头,头发乱蓬蓬的,右脚打了石膏,下头垫了颗枕头。
  我走近,看了一眼床头的病人名条,确实是赵小姐。
  「她刚刚才睡了。」
  我转头,赵宽宜一身周整,神情平淡。他随手将帷帘拉上,走上前一步,看了眼掛在床头的点滴,便往旁的一张塑胶凳坐下。
  我站着未动,「怎么回事?」
  赵宽宜指了指他身边另一张塑胶凳。
  「坐下吧。」
  我从善如流,坐到他旁边。
  「十二点的时候霞姐打给我,说发现她倒在楼梯边,怎么喊也不行,所以叫了救护车送到这里。」赵宽宜说。
  我一愣,「她摔下楼梯?」
  「是吧。」赵宽宜看了我一眼,「我来时,她已经醒了,她说自己踩空了几阶,然后就什么也不知道。」
  我感到一点疑惑,想了想只问:「她情形如何?医师怎么说的?」
  赵宽宜道:「她摔下来时,大约下意识的护住了头,倒没有撞破,不过脸有点破皮,手腕和大腿都有瘀青,右脚踝肿了,照过X光片和电脑断层,没有内出血,骨头也没有断,只有右脚踝骨挫伤,所以打石膏固定。」他停了停,「医师说,需要留院观察二十四小时。」
  我点头,还是问了:「你…怎么会打给我?」
  赵宽宜看来一眼,面色未改。
  「我今天要去美国,这个行程是半年前定下的,我没有办法取消。」
  我一怔,「所以?」
  「所以你能照顾她吗?」赵宽宜便再讲:「若你没有空,我只好再找下一个人,或许请个临时看护。」
  若请个陌生看护来,赵小姐一定不肯,她最受不了在外人面前狼狈。我说:「我当然可以。」
  「麻烦你了。」赵宽宜道。
  我微笑,「不麻烦,我来照顾也算应当。」
  赵宽宜不语,只看了下手錶。
  「你几点的飞机?」我问。
  赵宽宜说:「八点,我最多待到五点半就要离开。」
  我想再说点什么,可一时却无话。我只好看着病床上,教被子捂住头脸的赵小姐。
  不得不说,知道详情后,我略微松口气。
  白日通电话人还好好的,不过一晚上就出事,刚才的路上,我真忍不住作了好些坏的猜想。
  「对了。」
  我看向赵宽宜。
  他说:「我让霞姐先回家里了。我跟她交待过,有事可以直接找你谈。」
  我点头,但听他提霞姐,又生出疑惑。
  「你说,是霞姐发现她晕倒在楼梯边的?」我问。
  「嗯。」
  我迟疑,「十二点的时候?」
  霞姐住在一楼后的房间,若无事,她总九点便进房睡,如果赵小姐摔下来,不可能没听到声响,如何用发现两个字?
  这一点,赵宽宜不可能不知道的。
  赵宽宜对着手机,头也未抬的讲:「你觉得呢?她自己也说是踩空楼梯,难道会有别人推她下楼?」
  我不讲话。
  「她近来和谁约会吗?」赵宽宜彷彿随口问起。
  我想了想,说:「我不清楚。」
  赵宽宜这才往我看来。
  我微扯嘴角,「真的,她最近认识很多人,我…」
  「你没必要和我解释。」赵宽宜淡道,他忽地起身,接起画面闪烁不停的手机,一手揭开帷帘便往外出去。
  八
  清晨五点半,急诊室慢慢的平静下来。
  赵宽宜已离开。
  他待着的短短几小时里,出去讲了好几回电话。这大半夜的,若他非因故在急诊里,看是连一觉都不能好好的睡。
  谁想得到眼前睡得最好的,便是赵小姐。
  而讲完电话回来的赵宽宜便默然不语,和我一句都不多聊。
  我并非无话和他讲,但好久未跟他间话家常,一时也不知怎么起头,何况此刻看来不是无关紧要的,他似不会答腔。
  我只能拿手机打发时间,抵抗睡意。
  在溟溟濛濛间,我感到肩膊被轻推了下,恍惚抬脸,一杯热咖啡递在我面前。
  赵宽宜一脸精神,发丝都未乱,他问我喝吗?
  我当然欣悦道谢。
  可咖啡还没喝过一半,赵宽宜早前联系好送他去机场的人就来了。我想想,便跟他一起走到急诊室门口,他没有异议。
  大门前侧临停了一辆银灰色的喜美。驾驶没有下车,赵宽宜朝我挥了下手,走上去拉开副驾的门上车。
  我从后望去,只依稀瞧得驾驶背影,但应该是个女人。我不期然的想及那日在电影院的巧遇。
  车子很快开得远了。
  我转身进入急诊,想了想便去地下一楼的超商买些吃的东西,才回赵小姐的床位。
  天光渐渐地亮,急诊再次热闹,我连打盹都困难。
  中间医师来看过,再让人换过赵小姐点滴,但直到八点,赵小姐才终于醒了。她小声闷哼,把被子扯下来,露出一张憔悴的脸。
  只是憔悴,但并不朴素。赵小姐人前人后,都是打扮端庄的,只有进房睡觉的时候,才会允许自己邋遢。
  不过,闷头睡了一半夜,再美好的妆都要不美好了。
  我微笑,「嗨。」
  赵小姐好似茫茫,片刻才皱起眉。
  「你——宽宜叫你来的?」
  我不怪赵小姐要狐疑,连我都怀疑是否真的接过电话。
  不过我确确实实的在这里了。我点头,「他要我来照顾你。」
  「那他人呢?」
  「他去机场了,到美国。他说是推不掉的行程。」我答。
  赵小姐叹了口气。
  我问:「现在感觉怎么样?头还晕吗?」
  「没事。帮我办出院吧。」她说。
  我告知事实:「医师说,你得留院观察二十四小时。」
  赵小姐再皱了皱眉,她没说话,目光似落到了垫着枕头的右脚。她开口:「这下好了,我有一个月都不能上舞蹈课。」
  我好笑,「有什么好担心,你原来又不是不会跳,何况老师是你请的,难道还会记你缺席?」
  赵小姐不以为然,「不和你说过,我们跳舞是有固定搭档啊,才好讲默契,我一个月不去上课,到时Hanley该找谁跳。」
  我记得上一回听她说时,舞伴是叫Palmer的。我笑,「你的舞伴改名叫Hanley了?」
  赵小姐哼了哼。
  我叹口气,「你最近在和他约会?」
  赵小姐睇来,笑笑,「我还没同意和他约。」
  我再问:「那你昨晚约得是谁?」
  赵小姐抿住唇,沉声:「宽宜要你问的?」
  「不是。」我说:「都不用我问啊,他要想知道就会知道了。」
  「我是他妈妈!」赵小姐声音提高了一下,又即刻压低,脸上有隐忍又有一种说不清的情绪:「我爱他,尊重他,如果不是这样,我为何要努力维系母子关係,但他也要尊重我,我和谁约会,都是我的自由。」
  我平静的看着她,「你知道,他不会喜欢你太自由,你有时候会失控。」
  赵小姐恨恨的瞪了我一眼。
  「你走吧,我不用你照顾!」
  我默然,才说:「我去问问你能不能喝水吃东西。」
  「你用什么立场为他说话?朋友吗?他早不当你是!」身后丢来这一句。我停也未停,拉开帷帘走了出去。
  转出病床区,我沉了一口气。
  我看时间差不多,打电话去公司请假。
  掛断后,我想了想又拨出一通。
  那头很快接了——叶文礼声音沉稳又轻快,「什么事?怎么不打分机?」
  「我不在公司。」我说。
  叶文礼在那头笑,「你特地打来,和我说你翘班吗?」
  我只问他:「你昨晚在哪里?」
  叶文礼呵了声,「原来是要查我班。」
  「我没打算和你说笑。」我稍扬了声音讲。一个医院人员朝我注目,我只得往外另一条无人的走廊走去。
  叶文礼静了片刻。
  「昨晚我不在家里。」
  我问:「你去哪里?」
  叶文礼似笑了下,「你是认真要问的吗?」
  我平声静气:「到底去哪里?」
  「我回爸妈家里。」叶文礼很快回答:「通常星期日晚上,我会去看他们。」
  我其实狐疑,但想他应不会拿父母来说谎,便说:「没事了,打扰你上班。」
  「等等!」他阻止我掛电话,笑笑问:「不需要解释吗?」
  「很复杂,你最好别知道。」我说,按掉通话。
  走回急诊的路上,手机响了,是讯息,叶文礼传来的。
  我看了看,在回覆框里写出一句晚上不方便,但想了想又改掉。我将晚上再约这句发送出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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